在这所世界最早、也是最好的艺术设计大学的荣誉体系中，荣誉博士是最高荣誉，其下是荣誉院士、高级院士和院士。从1967年到2022年的55年间，皇艺一共颁发了约190个荣誉博士学位，按照皇家艺术学院官网对荣誉博士授予的标准：“他们的工作应该受到国际尊重，他们应该为自己的学科带来荣誉，为特定领域或整个社会作出贡献。”
获得者的背景宽广，包括绘画、文学、雕塑、音乐、舞蹈、电影、建筑、时尚、设计和个位数的大学教授。获奖者中的彼得·盖布瑞尔、安倍托·艾科、亨利·摩尔、大卫·里恩、诺曼·福斯特、扎哈·哈迪德、乔治·阿玛尼、谬西亚·普拉达、三宅一生、迪特·拉姆斯、索特萨斯、詹姆斯·戴森、乔治·亚罗、乔纳森·伊夫等，都是耳熟能详的名字。
2023年9月作者在伦敦皇家阿尔伯特大厅接受皇艺荣誉博士学位
在此之前，我并未对历届获奖者有过太多的关注，直到皇艺发我链接后，我才开始习惯性地研究了一下这个名单。我发现，如果将获得皇艺荣誉博士这个事件放到得主所在国家文化发展的历史中看，可以从某个角度反映这个国家的艺术与设计行业自上世纪60年代后的全球影响力。当然，这里说的那个角度就是皇艺所代表的以正统自居，有些傲慢、保守却又有时激进甚至叛逆的矛盾综合体的老牌英国式视角。
所有传奇都是人的传奇。一个国家科技发达，就是因为这个国家有一流的科学家、研究者和企业家在从事科学技术的研发、扩散和转化。其它行业也莫不如此！现在我国也同越来越多的发达国家一样，意识到设计对一个国家创新和产业转型升级的重要性。上海更是在2022年，于“世界人工智能大会”举办五届后，举办了首届“世界设计之都大会”，吹响了向世界一流设计之都进军的号角。造就和集聚一批有世界影响力的顶尖设计人才，即是这个宏伟目标实现的抓手，也是达成标志。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回顾其它设计发达国家的标杆性设计师如何基于本国的创意环境成长，并产生世界影响，以及这些国家如何通过设计人才培育推动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故事，对于上海优化设计政策、营造设计氛围、提升设计教育水平、加强国际合作与交流、推进产业和社会创新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作为专栏的第一篇文章，我就为大家介绍三位获得皇艺荣誉博士学位的芬兰设计师，和他们背后的芬兰设计。
芬兰和芬兰设计之我见
尽管之前我在教科书和文献中了解了不少有关芬兰的设计知识，也在课堂上讲了很多年与芬兰有关的设计，但我第一次踏上芬兰的国土却很晚，是一直到2008年才实现的。谁知道，之后我和芬兰的缘分一路开挂，芬兰一度成为我合作最紧密的国家。
2010年我促成了同济大学成为芬兰阿尔托大学成立后第一个全球战略合作伙伴，并于同年在上海成立了跨学科开放创新平台——同济大学中芬中心。2012年我的“设计丰收”城乡交互设计研究项目在有150年历史的赫尔辛基设计博物馆展出，成为当年赫尔辛基世界设计首都（World Design Capital）特展最大的展区。2014年我被芬兰总统授予了“狮子”一等骑士勋章，因此有一度被我的学生和同事们称为“娄骑士”。我挺喜欢这个称呼的，因为觉得堂吉诃德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和面对时代挑战竭尽全力的自觉，正是“骑士精神”的最佳写照。
作者2012年在赫尔辛基设计博物馆展出“设计丰收”设计研究项目
芬兰，这个500万人口的小国（芬兰的国土面积并不小，与德国相当），确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创新大国。几乎每个领域，都有一个举足轻重的芬兰人在刷存在感。音乐界的西贝柳斯、建筑和设计界的阿尔瓦·阿尔托、赛车车手米卡·哈基宁、五位诺贝尔奖得主，还有诺基亚、通力电梯、玛莉美歌、愤怒小鸟、Linux操作系统等，都是风靡全球的名字，真是不服不行。
芬兰设计以其功能性、简洁性和亲自然性而闻名于世。这个小国在世界现代设计史上也扮演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阿尔瓦·阿尔托的工作室和自宅(娄永琪 摄)
沙里宁是第一个有世界影响力的芬兰建筑师，他设计的1900年巴黎世界博览会芬兰馆，展示了芬兰独特的风格，将传统图案与现代技术融为一体。1920—1930年代开始，古典建筑的影响和功能主义的兴起开始逐步塑造芬兰设计的个性。阿尔瓦·阿尔托等大师开始崭露头角，强调设计的简单性和功能性，并于20世纪中叶获得了国际声誉。阿尔托本人也继柯布西埃、赖特、密斯凡德罗、格罗皮乌斯之后被称为现代主义集大成的五个大师之一（也有说四个半大师）。除了建筑，阿尔托还设计了以有机形式和人性化设计为特征的帕米欧椅子、甘蓝叶花瓶、金钟吊灯等举世闻名的产品。
二战之后，芬兰由于是战败国，一度成为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但芬兰把战后经济复兴动能的希望投向了创新、教育和设计。芬兰是全世界最早建立完整的国家创新体系并加以全面应用的国家，尤其以科技创新、设计创新、教育创新完美地融入国家创新体系之中而著称于世。作为这一战略的产物，一大批芬兰创新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涌现。其中，以阿尔泰克、玛莉美歌、伊塔拉等为代表的设计师品牌，成为了推广设计创意文化的载体，为这个全面复兴的国家的人们提供了巨大的信心和精神动力。
如1951年由阿尔米·拉蒂亚创立的玛莉美歌品牌，以其大胆的图案和鲜艳的色彩脱颖而出，将芬兰纺织设计带到了全球舞台。杰奎琳·肯尼迪是玛莉美歌的忠实拥趸，1960年代曾经以连续多日一天一件玛莉美歌服饰参加助选活动，而成为这个品牌的最佳代言人。那时，美国的建筑和设计界都通过穿着玛莉美歌的服饰来标识他们与众不同的品味。
战后半个世纪，芬兰就成为世界最富有和最创新的国家之一。到21世纪初，芬兰超过70%出口是“设计密集型”产业。
玛莉美歌门店
为什么是他们获得了皇艺荣誉博士
尽管大家习惯性地将芬兰设计归入“北欧设计”这个大帽子下，但芬兰设计一直是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
它的影响力到底有多大？从“一孔”便可见一斑：1967年，在皇家艺术学院成立130年后，这所殿堂级艺术设计学府第一次颁发了荣誉博士学位。首批荣誉博士除了英国菲利普亲王和六位艺术家外，唯一的设计师就是年仅41岁的来自芬兰的蒂莫·萨尔帕内瓦，显现了傲慢的英国人对芬兰设计的青睐有加和对这个年轻人才华的倾倒。自此以后，先后有三位芬兰人获得了皇艺荣誉博士。
萨尔帕内瓦相信功能美的力量，擅长从自然、芬兰风景和芬兰传统工艺中汲取灵感。他最初在中央工业设计学院（后来的赫尔辛基艺术设计大学）学习平面设计，他的多才多艺和好奇心使他在整个职业生涯中探索了各种材料和技术。比如他在玻璃制造方面，使用了湿木材制成的模具，在玻璃吹制过程中会燃烧掉，展示了他的创造性设计方法。
萨尔帕内瓦设计的i-line系列玻璃器皿
萨尔帕内瓦最出名的是他在芬兰玻璃公司伊塔拉的工作。他标志性的“i-line”玻璃器皿系列于20世纪50年代推出，至今仍以其优雅和功能性而闻名。“奥尔基迪亚”花瓶，他最著名的作品之一，在1954年的“米兰三年展”上获得大奖。1966年设计的Festivo系列烛台至今仍然是芬兰设计的经典。我个人最喜欢的是他设计的铸铁锅。一根弯曲的实木手柄配上盔状带耳的黑色铸铁，烹饪期间，木手柄同时可以用来开启铸铁锅盖，避免烫手。这两种材质的对比，功能和形式的完美结合，让这件作品呈现了芬兰人生活方式中的野趣。我相信这种对工艺和材料的独特审美，是受到了他的铁匠祖父的影响。
萨尔帕内瓦
设计的铸铁锅
继萨尔帕内瓦后，1971年塔皮奥·维尔卡拉成为获得皇家艺术学院荣誉博士的第二个芬兰人。他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芬兰设计师和雕塑家，以玻璃、木材和金属作品而闻名。他用融合艺术和工业设计的特有能力，创造出了一大批既美观又实用的作品。维尔卡拉的设计经常以有机形式和自然纹理为特色，深受芬兰风景的影响。他在芬兰北部的拉普兰有一间小屋，他会在那里隐居，从原始的荒野中汲取灵感，因此维尔卡拉的作品经常反映出他与自然的深厚联系。他太太是著名的陶瓷艺术家鲁特·布莱克，也对他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
维尔卡拉最著名的玻璃系列之一，是他于20世纪60年代为伊塔拉公司设计的Ultima Thule。对于芬兰设计的爱好者们来说，几乎人手一个。它的灵感来自融化的冰，一度成为斯堪的纳维亚设计的代表，现在依然是芬兰航空商务舱的官方酒杯。不管是什么饮料——香槟还是气泡水，放在Ultima Thule的杯子里，一下子就令人产生一种特别清洌的感觉。
维尔卡拉
设计的Ultima Thule系列玻璃器皿
维尔卡拉为芬兰伏特加设计了酒瓶，第一版已经成为收藏市场的抢手货，绝配是他设计的Valto Kokko烈酒杯。有一年，我在芬兰赫尔辛基的一个二手商店曾经看到恩索公司定制的六件木盒套装，当时觉得价格有些贵，没舍得买。结果一年后去，发现这个套装仍然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于是果断出手收入囊中。
维尔卡拉
设计的Valto Kokko烈酒杯（娄永琪 摄）
1983年，凯·弗兰克成为皇家艺术学院第三位来自芬兰的荣誉博士，那时候他已经72岁高龄了。弗兰克经常被称为“芬兰设计的良心”，是功能主义和极简主义设计的领军人物。他认为，好的设计应该让每个人都能接触到。他受到现代主义原则的影响，反对过度装饰。正如他对美的定义是“必要的、功能的、合理的和正确的”，他的设计以简洁的线条、几何形状和实用性为特征。
弗兰克是个多面手的设计师。他为芬兰陶瓷公司阿拉比亚特设计的Teema系列餐具，是一个多功能、永恒的经典作品，集中体现了弗兰克简洁实用的理念，现在由伊塔拉公司继续生产。
弗兰克
设计的Teema系列餐具
Kartio玻璃杯系列是弗兰克最为成功的作品。纯粹的几何形状和多种漂亮颜色让这个作品极具魅力。早期的Kartio产品用了极轻薄的水晶玻璃，从杯壁延伸到杯底，让容器的存在感减到了极致。这是我最喜欢的杯子，但也极其容易打碎。我曾经买过一个五只装的伊塔拉复刻版纪念套装，但都打碎了。后来通过海淘，才又收罗了一套，成为我最喜欢的喝水杯子。现在的Kartio系列改成了不易打碎的厚玻璃，但手感就完全是两回事了。
弗兰克设计的Kartio玻璃杯（娄永琪摄）
弗兰克在赫尔辛基艺术设计大学任教，在那里他影响了新一代的芬兰设计师。我就不止一次地听我的芬兰朋友和我说起弗兰克“上课到兴起，会站到讲台上”之类的轶事。早在可持续设计成为普遍关注的问题之前，他就支持可持续设计，倡导生产耐用、永恒的产品，以减少浪费。1967年在芬兰由“斯堪的纳维亚学生设计组织”举办的第一届“工作的环境”论坛上，弗兰克成为唯一来自芬兰的设计师代表，与维克多·帕帕奈克和巴克敏斯特·富勒共同担任主旨演讲嘉宾。
芬兰设计的再辟新径
上述三位伟大设计师不仅塑造了“芬兰设计”的大众认知，而且通过他们创新和个性化的设计方法，对世界设计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但芬兰设计的故事远不止于此。
尽管以皇艺为代表的精英阶层在1980年代后似乎忘记了芬兰设计的存在，弗兰克之后再也没有芬兰人获得这所世界艺术设计最高学府的荣誉博士，但芬兰的设计仍然在不断发展。即便是在上世纪60年代末，受到帕帕奈克、富勒和亚历山大等美国设计思想家的影响，加上芬兰追求平等的社会传统，芬兰成为社会创新、可持续设计等先锋设计思想的前沿阵地。这种激进的革新思维和芬兰的设计传统在并行中相互激荡。
选择激进的理由是“人们认为在一个充满不平等和问题的世界里谈论美是不道德的。”芬兰年轻设计师认为必须有一种新的设计方式，从来自地域文化传承的“斯堪的纳维亚”设计风格以及为每个人设计和制造平庸产品、却把整个世界变成“上帝自己的垃圾场”的美国设计之外，开辟一条全新的设计道路。
阿尔托之家（图片来源：芬兰国家旅游局）
事实上，由于芬兰民主、扁平和开放的社会环境，各种设计思潮得以在芬兰自由发展，相安无事。
20世纪60年代后，芬兰设计继续创新，库卡波罗、阿尼奥等设计师注重材料和技术的创新，并通过人体工程学的融入，突破了形式和功能的界限。在以芬兰为代表的北欧国家，人性化设计向社会功能的延伸，推动了协同设计、服务设计的发展。同时，可持续性和环保意识也越来越成为芬兰设计师们的风尚，设计师和企业都在以各种方式探索环保材料和生产方法的创新设计表现。
上个世界末开始，诺基亚等高科技企业的迅速崛起，极大推动了芬兰工业设计、数字设计、交互设计、设计管理等领域的发展。21世纪初，随着诺基亚被微软收购后，大量诺基亚的设计人才进入到初创企业和高校，进一步推动了企业创新向全社会扩散。其中，以Rovio（开发了愤怒的小鸟）、超级细胞为代表的电子游戏企业蓬勃兴起，使芬兰成为世界游戏行业异军突起的存在。与此同时，设计与以Slush创投大会为标志的创新创业浪潮的结合，让设计成为了全社会创新的引擎。
Yrjö Kukkapuro设计的“卡路塞里（Karuselli）”椅（娄永琪摄）
芬兰在现代设计教育创新和国际合作方向一直处于引领位置。1990年，索达曼等创立了国际艺术、设计与媒体院校联盟，开始推动在设计教育领域的全球合作。在时任赫尔辛基艺术设计大学校长索达曼教授的推动下，三所加起来历史超过300年的大学——芬兰赫尔辛基理工大学、赫尔辛基艺术设计大学和赫尔辛基经济学院，于2010年正式合并成为一所超级大学，并以芬兰设计大师阿尔瓦·阿尔托的名字命名。这所新大学以整合科学、技术、工程、艺术、商业培养跨学科创新人才成为世界高等教育创新的全新标杆。
2012年芬兰赫尔辛基获得“世界设计首都（World Design Capital）”称号。系列活动以“寓设计于生活”为主题，再一次精准阐释了芬兰人对设计的理解。
